艾絲特手中凝聚出的光錐，隨著她移動手指，將符號繪製完整，指尖的光芒也開始變得明暗不定。

符號的外圍整體偏方正，內側重疊勾勒的方框間，遍布凌亂的線條與盤踞的螺旋紋，仿佛一扇門扉完全敞開，正展現出後方隱藏的詭異物體。

刻出符號的那片光錐下，鮮紅血液不斷從傷口下方滲出，但是很快，取代它們的變成了另一種灰濛濛的霧氣。不過這些霧氣凝聚得仿佛液體，僅僅徘徊在艾絲特額頭的傷口裡，逐漸填滿她所刻下的符號。

艾絲特嘴唇微動，幾個古怪的轉音從她的口中發出，這不是她所認識的，或者存在於世、被他人使用的任何一種語言，只是純粹紮根在古老本能中的東西。

一種發自本源的低語。

艾絲特這次倒沒有撒謊，先前她並不是在敷衍那隻阿蒙分身，如果烏鴉仍然留在這裡，在聽到這聲音的瞬間，也一定會失去生命，直接變成時之蟲從寄生的生物身上分離。

一個沒有任何特性的普通分身，自然無法直面這樣的聲音。

從體內浮動而出的灰霧，在艾絲特前額的符號上流動，直到繪製圓滿的瞬間，艾絲特發出那古怪的聲音，使原本游移著想要脫離的霧氣瞬間固化。

她的手指突然停頓，光錐驟然破碎，化作不斷嗡鳴的光點，它們慌張地飛舞盤旋，竭力避開那枚開始散發出靈性的符號。

頭腦深處有什麼東西被撕裂了，打開了一道口子，艾絲特逐漸彎下身子，木盒被碰倒，從她的膝蓋掉到地面，然而它發出的磕碰聲，也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。

細密的凸起從艾絲特的右眉間鼓起，銀白色的肉芽不斷扭動生長著，試圖將她的右眼覆蓋。

而艾絲特滿溢痛苦的眼睛裡，圓形星芒又一次浮現，開始閃爍。她能感覺到，自己的身體正變得冰冷，所有的感知都變得淡薄，僅剩下不斷凝聚的痛楚。

只有左手間被緊緊握住的非凡特性，正散發出少許熱度，牽引出強烈的渴望。

嗡鳴聲在艾絲特頭頂轉動的光點間傳出，一同在她耳邊響起的，還有清晰的水聲，那條浮動在現實之外的銀色長河，化作脫離閘口的涓流，飛快上涌靠近艾絲特的腳邊。

不行，還不到回歸命運的時刻……

艾絲特恍惚的意識里，只剩下這一個不斷重複的念頭，幸好，非凡特性的聚合本能，還在影響著她越來越難以控制的身體。

她抬起那塊非凡特性的時候，左手也在顫抖，僵硬得仿佛生鏽的機器。

艾絲特將那塊「欺瞞導師」的非凡特性，貼近了前額，就那麼將一端對準灰色的符號，然後緩緩將它推向內側。

符號周圍轉起柔和的漩渦，晶體的前端逐漸軟化，飛快化作蟲群抱攏的虛影，融入其間。

一點奇怪的雜音在意識深處響起，腳下銀色的河流越來越動盪，她的身軀似乎正在下沉。

直到整塊晶體被吞噬，那詭異的符號似乎獲得了它所尋求的東西，逐漸失去實質，重新化作灰色的霧氣。

艾絲特的雙手緊緊貼在臉上，這個動作並不能減緩她的痛苦，右手緊緊摳在眉骨上，那些蟲子般翻滾的肉芽開始平息，往她的皮膚下方縮攏。

在她被割開的額頭上，銀色蔓延，重新合攏的皮膚將血口覆蓋，直到艾絲特重新睜開眼睛，虛弱地吐出一口氣，將自己從下墜感中拔出來。

腳邊的銀白河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退去，就連虛影都消失了，光點無序地徘徊在教堂內，追逐著彼此遊走的痕跡，隨著艾絲特發出一聲嘆息，它們重新聚攏，溫順地縮回她的發梢。

艾絲特疲憊地挨在長凳的靠背上，她抬起頭，下意識往最前面的

十字架望去。

然而她花上了太久時間，最後一點陽光落幕，夜晚的陰影已經模糊了橫豎的輪廓，只留給艾絲特一個沉重的背影。

忽然間，一種靈性本能的警惕感冒出，艾絲特猛地從長凳上翻起來，在轉身的瞬間她左手一攬，還立刻偷走了距離，她的人已經躲在那具十字架的後方。

她屏住呼吸，但是不論是她的視線內，還是對環境的感知，都非常安靜——什麼都沒有發生。

阿蒙分身也並沒有進來，教堂大門還是緊閉的，並不是亞當的分身從哪個角落轉出來，解除了心理學隱身，更重要的是，祂沒有這樣惡作劇的習慣。

艾絲特所感受到的，是一種更加讓她惡寒的不安，但是這座教堂也是亞當空想出來的「安全屋」，怎麼可能隱藏有這麼強烈的危險？

她不覺得那是一種有針對性的惡意，應該只是更加純粹的「凝視」，沒有任何情緒，反而顯得渾渾噩噩。

像是夢遊中的人因為聽到有聲音在呼喊，便下意識轉身看了一眼。

艾絲特仍然躲在十字架後方，又縮了片刻，確認附近真的沒有任何情況，她才從陰影中重新邁出，踩過紅月月光映照的大理石地面，向著門邊的方向走去。

所以那到底是什麼？

在艾絲特離大門還有三米的距離時，那種讓她渾身發冷的驚悚感，又一次從靈性直覺里冒出來。

艾絲特迅速從教堂大門旁退開，但是那種讓她滿心驚懼的感受並沒減弱，反而越來越清晰，強烈的恐懼感壓迫著她的理智。

隨著一個模糊的囈語從腦海深處傳來，艾絲特忽然間明白了，這種恐懼感對她來說，也沒有那麼陌生。

那朦朧的意識，只是發出了一點聲音，與艾絲特先前激活那個符號時，使用的是同源的低語。

艾絲特倒是能理解祂在說什麼，那只是無意識間的呼喚，遠在「卓婭」這個名字出現之前，更加久遠的歷史裡，記憶模糊不清，唯有對高位者的恐懼烙印成為永恆。

「命運……」

仍然靜待覆活的靈界之主，被她所使用的語言所驚醒，正在呼喚祂留在源堡看護的侍從。

艾絲特靠在牆角，貼著牆邊緩緩滑坐到地面，她捧住自己陣痛眩暈的腦袋，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。

她倒是很快就想明白了這一切的源頭——源堡上所有潛藏的靈魂，都是那位靈界之主的復活後手，「周明瑞」是，「黎星」是，難道「卓婭」就不是嗎？

沒有誰曾逃離過命運的桎梏。

因為靈性的警告，她下意識就想躲避這樣的危險，然而這種危險卻是來自她自己，那她又能怎麼辦？

她知道那一位並沒有真正清醒，只是阿蒙有意在非凡特性里加了點「調料」。這個惡作劇的本意或許是觀察她失控的變化，但是最後的結果，出現了一點意外的偏差。

艾絲特閉上眼睛，平靜地等待著那種恐懼感消退。

她並沒有因此慌張，早些得知這件事情對她來說反而是好事。

現在，她必須得想想別的辦法，不能繼續在「源堡」所分離的三條途徑上，尋求安穩的晉升，否則會更接近那一位的意識。

在煩人這方面，祂們倒是挺像的……

數步之外的教堂大門，悄然無聲地打開了一條縫隙，一身黑色古典長袍的青年信步走進。

青年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，環顧教堂一圈後，卻沒看到有任何明顯的物理破壞痕跡，這個分身推了推右眼處的單片眼鏡，沒有掩飾眼底的那抹遺憾。

艾絲特抬頭，對上阿蒙饒有興趣的目光時，她下意識打了個寒顫。

「嗯？」她反常的反

應，進一步引起了阿蒙的好奇心，「你看上去臉色可不怎麼好，不經過儀式就晉升，果然是很危險，我告訴過你——」

艾絲特直接打斷了阿蒙絮絮叨叨的話，看著祂悠哉走過來的腳步，她就忍不住冒出想動手的念頭：「等等，你先別過來。」

「哎呀，我又不打算做什麼，總不好讓你繼續在地上坐著吧？」戴著尖頂巫師帽的人沒有理會那句話，走近後才停下腳步，在艾絲特身上投下一層陰影，笑意盈盈地觀察著艾絲特的狀態。

雖然祂預想中的事情有發生，但是艾絲特的反應有些奇怪，也沒有任何瘋狂的跡象，看上去只是有種莫名的恐懼感……

不過阿蒙沒有再做什麼，只是非常紳士地攤開手，示意艾絲特可以在起身時扶著借力。

艾絲特沉默地盯著祂遞過來的手，最終還是沒有搭上去，而是深吸一口氣，自己利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，頭也不回地往教堂大門走去。

「好吧，你生氣了？」

阿蒙跟在艾絲特的後頭，本來沒指望艾絲特會給出什麼回應，不過在走到大門旁邊時，她突然停下了腳步。

「是，我生氣了，但不是因為你對那份非凡特性動的手腳。」艾絲特頓了頓，還是回頭看向那張微笑的臉，「而是因為本雅明·雅各的謊言。」

那個阿蒙分身臉上的笑意更深了：「真稀奇。」

「哦，其實跟你也沒什麼關係，我只是在替一個朋友惋惜而已。」

阿蒙衝著艾絲特攤開手，臉上虛假的無奈與他淡漠的眼神恰成反比：「但是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我，難道還能是別人嗎？」

「誰知道呢。」

艾絲特淡淡地回道，然後堅定地走出了教堂大門。

門外紅月高懸，夜色沉靜，那些聚集起來的分身都不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