始皇帝的祭祀黃了。
坦率地說,這種事情有些扯淡。
身為國家的大事,君主的祭禮與戰爭具有天然的優先性,理論上任何事務都得為這兩件大事讓道,集中國力,為祭戎二務創造條件。
換個說法,祭祀的事只要定下來了,天塌地陷,兵臨城下都得進行下去,可沒有黃了這個說法。
可始皇帝的思想境界早就超神了,作為古往今來唯一的皇帝,於他而言,禮法合心意時是禮法,不合心意就是贅法,是糟粕。
有錢難買我樂意,這是始皇帝如今唯一的行事標準。
他就在宗廟門口駐蹕下來,廣設帷幔軟席,靜候救災結果。
雞鳴前後,韓談首先帶著喜訊回來。
賴羌瘣忠勇,將士用命,火雖大,卻被控制在問仙閣一處,不曾牽連章台主殿。如今明閣塌毀,火盡人安,萬事抵定矣。
之後又過了幾個時辰,在日出與食時當間,羌瘣的事故報告也呈上來了。
昨夜祝融至,起於章台朝宮,持續一個時辰有餘,共焚毀宮閣一處,亭台兩座,另各類樹木一十七棵,宮坪、草地方圓百三十七步。
為救災得便,衛尉寺在滅火過程中行軍法三斬,共殺宮娥七人,中人十九,亂陣之卒十二,驅打、笞退近百人。
事定之後,羌瘣組專事,詢旁觀、事涉九十二人查起火因由,人皆言有火鳥破空,直墜宮閣而後火起。
羌瘣又清查了火場,確定火源四十七處,覆蓋宮閣上下,幾乎涵蓋整個正廳。
他找到了證詞中尖頂的穿孔,卻沒有在火場發現任何一隻烤熟烤焦的疑似禽類,更沒有找到諸如油罐、柴堆、壇瓦等明顯的縱火痕跡。整場火情形如天降,不帶半點人工意味。
如此奇特的調查報告看得始皇帝嘖嘖稱奇,隨同報告,羌瘣還上呈了火場內可疑事物七十二件,小至亂石殘瓦,大到金鼎斷梁,請始皇帝聖覽。
始皇帝是肯定不會親手去翻找那些煙熏火燎的破敗物件的,為了修仙,他是不願見人,又不是不能見人,這一點,他一直分得很清楚。
眼下北坂生出如此大事,他甚至都勿需召見,只需要等,便可以了。
食時至,咸陽宮宮門大開,在宮外等候了數個時辰的朝臣勛貴魚貫而入。始皇得報,三公、九卿、咸陽貴賤共百六十二人連袂請見,帝允之。
覲見之地就定在宗廟外廣場,始皇居於陛上,外罩帷幕,再外女侍。
薄紗織就的幕布團扇層層疊疊,把始皇帝的身型遮擋起來,使群臣無從得見。
群臣肅立於階下,如大朝會般分出文武階級,始皇帝也看不清他們,但韓談輕聲報著名姓,讓他至少能知道來的究竟有哪些人物。
不出始皇帝所料,三公九卿全來了,皇子公主全到了,周貞寶來了,盧舉也來了。
待聽到已抵咸陽十餘日,卻一直不曾請見的李恪名字的時候,始皇帝終於有了些意外。
帷幕後傳出一聲訝問:「恪卿?」
李恪出班拱手:「臣在。」
「十餘日前,本真人便已聞報你至咸陽,可你卻藏在扶蘇府中足不出戶。莫非你是想藉此告訴本真人,你不願在庫不齊就事?」
李恪袖子一甩,喊起了叫天屈:「陛下誒,臣此來可是來求援的。求的事雖說不大,可言明易,書明難。若是見得著陛下,臣何需在殿下府上蹭那吃喝,說不得這會兒都回磴口了!」
諫言來得措不及防,群臣噤聲,始皇皺眉,只聽李恪一人在那嘀嘀咕咕。
「臣還以為,陛下一反常態,藏在懸廊上足不出戶,就是為了叫臣知道,您看不上我在庫不齊就事……」
直諫毫無徵兆地成了馬屁。
這一番當真風迴路轉,連趙高這樣的佞臣都覺得自嘆弗如。
人人都知道始皇帝宅起來是純粹的任性,可被李恪這樣胡言亂語,在他口中,皇帝的行為就成了臣子不肖,主君仁厚。
忠言不必逆耳,賢臣未必直言。始皇帝笑得既歡又澀,那瞬間表情之豐富,若不是深藏於幕,肯定會叫熟悉他的大秦臣工們嘆為觀止。
不需要任何人吩咐,李恪回班,束手自顧。始皇帝在帷幕中沉默了半晌,突然命令侍衛撤掉幕布。
只剩下團扇遮擋在皇帝與臣子中間。
團扇背後,那模糊的影子抬起手:「貞寶,昨夜之事,你知曉多少?」
周貞寶肅容躬身:「稟陛下,臣聽聞火鳥貫天,墜入問仙閣,以至問仙閣祝融驟起,險將章台宮燒毀。」
「知道的倒是不少。」始皇帝淡淡一笑,「本真人問你,你可知火鳥何來?」
「臣未見其實,不敢妄言,然就聽聞,卻與臣師門的仙法傳書頗為相似。」
「哦?」始皇帝詫異地呼了一聲,「仙法傳書?」
「仙法傳書乃臣師門秘傳之術,開壇、祭法皆有講究,術成之時,請動仙禽,瞬息之間,便可抵萬里之遠。」
盧舉突然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危機感,他高聲斷斥:「笑話!我亦是仙家子弟,何以不曾聽過此術!」
周貞寶冷笑一聲:「師弟滿心功名利祿,師門之事,你能知道多少?」
盧舉羞愧交加,可仍咬著牙強辯:「若師兄知曉此術,可敢施為!」
「你欲觀耶?」
周貞寶長笑一聲,抖袖翻手,無中生有般端出一隻巴掌大小的木盒。他打開盒蓋,從中取出一隻精緻小巧,寒氣四溢的冰鳥。
「陛下,恕臣冒昧。」
他告罪一聲跪下來,恭敬地把冰鳥罝於石板地上,又一口咬破手指,圍著冰鳥畫起了八卦。
手指的破口是擠不出多少血,他繪製的速度又慢,連著咬了三次,幾乎把自己的食指咬爛,才繪出八卦的大概模樣,這花費了大量的時間。
冰鳥燃了起來。
幽藍色的火焰靜靜舔舐著冰雕,無聲無息,火勢漸強。
冰裹火,火浮水,冰雕融化,漸成水漬,在周貞寶那清朗,卻無人可懂的吟誦聲中,冰消水干,地面僅剩下一道比拇指略大些的純墨色玄鳥圖案。
周貞寶虛弱地喘了口氣,指著地上的玄鳥圖案說:「陛下,術成矣。」
隨處可聞皆是倒吸涼氣的聲音。
百多觀者不可能都看到那小小的施術過程,但口口相傳,也足以讓他們身臨其境。
冰的表面自燃起不懼水的火焰,那火將冰鳥燒化,將化水煮沸,煮乾的水自成迷幻,竟是一副清晰明白的玄鳥之圖!
仙術當真如此神奇麼?
周貞寶有備而來,盧舉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強烈,他硬著頭皮又站出來:「師兄之術看來神妙,可與傳書有何關係?」
「早說師弟學藝不驚,今日何以要一而再地自取其辱?」周貞寶嘆了口氣,向著始皇帝拱手作揖,「陛下,玄鳥傳書,瞬息萬里,我以偶祭,則萬里之外,師哥之處將有火鳥破碎虛空,橫貫天際,正如昨日北坂之景!」
團扇之後,始皇帝猛捏緊了拳頭:「貞寶之師哥,莫非是……」
「除卻為陛下出海尋山之徐巿,再無他人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