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有趣的感覺。
相似的經歷讓李恪和扶蘇的感情猛然親近。兩人相鄰而坐,談天說笑,暢論古今。
扶蘇不愧是大秦皇室悉心栽培出來的子弟,學養深厚旁徵博引,更難得的是心思敏捷,能跟上李恪天馬行空般的思路,性格也是包容寬厚,不會顯得過於迂腐。
李恪談得興起,那些被後世價值觀影響深重的觀點言論難免就會蹦出來,但扶蘇從不大驚小怪,還會饒有興致地和李恪爭論優劣利弊。
兩人越聊越投機,直到李恪剎出車,不小心聊到信仰問題。
「恪君,你信這世上有神嗎?」
「神?或是有吧?」李恪不確定地說道,「神乃人的意志體現,人們對未知懷有敬畏,神便是最好的解釋。」
扶蘇笑得像是偷著雞的狐狸:「你這話雖說聽著有理,可由你的嘴說出來,卻顯得有些奇怪啊。」
「怎麼奇怪?」
「你莫不是忘了,你那阿弟可是被后稷眷顧過的,聽說身上還有神印留存?」
李恪一下就清醒了……
他苦笑著看著扶蘇,發現扶蘇目若朗星,其中意味不言自明。
「這事兒想必公子憋了一夜。」
扶蘇哈哈一笑,搖頭說道:「毅師與我只是替你兄弟高興。畢竟皇家四季祭祀,如今能知道后稷關心民間疾苦的消息,那些祭品才算沒有枉費。」
「枉費也沒什麼,官奴隸一年也吃不上幾頓肉食,全靠著那些祭祀,才不至於忘了肉味。」
李恪打著哈哈,扶蘇卻並不接招。他收了笑,一字一頓問道:「真有后稷?」
「信則有,不信則無。」
「來之前我還大抵有些信,不過自從有幸看了恪君所作的烈山鐮、桔槔和機關獸犼,便不怎麼信了。」
這是扶蘇最後的暗示。
癃展早就分析過了,機械舂米意義巨大,遠超其本身價值,若是隨意散布,必會對現有的田租制度造成巨大的衝擊。
所以扶蘇作為大秦的皇子,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忍受李恪在這件事情上有所隱瞞的。
李恪閉著眼睛想了會,把小穗兒喊來,讓他去西廂,將放在那裡的圖版取過來。
不一會兒,小穗兒捧著一疊木牘快步回來,向著扶蘇鞠了一躬,便放下木牘退到遠處,雙眼緊緊盯著茅棚的動靜,連眨都不敢眨。
李恪翻了翻圖版,取出其中一半遞給扶蘇。
扶蘇接過來,也不急著看,只是皺眉看著李恪:「這是?」
「這是機關獸犼的設計圖版,不過是原版的,沒有展叔設計的鮮亮外殼,製作起來多少能簡單一些。」
扶蘇疑惑不解道:「莫非是憑了你那展叔的外殼,犼獸才有了神異?」
李恪坦誠以告:「外殼只是障眼法,犼獸的核心在鉅子驅動,無論是製作成犼、豹子、還是彘狗都不會有什麼區別,只是其他東西張口朝天,樣子會顯得怪異罷了。」
「那為何……畫蛇添足?」
「因為鉅子難制,我沒法一下制出百八十件,就只能退而求其次,故弄玄虛。」
扶蘇恍然大悟:「有人以勢壓你?」
李恪苦笑:「我區區一個黔首,有人用勢壓我很奇怪嗎?」
扶蘇無言以對。
沉默半晌,他再次問道:「那舂米?」
李恪又把剩餘的木牘推了過去:「舂米機關算是犼獸的變種,如今一併交給公子,我也就安心了。」
「你可知承認舂米機關的存在,會有何等後果?」
李恪颯然一笑:「還能有何後果?這世上已經沒了舂米犼獸的實物,便是唯一一份設計圖板也交在公子手中,若是您還有擔心,就只有將我這腦袋砍了,一併帶回咸陽去。」
扶蘇深深地看著李恪,良久……良久,李恪不閃不避,坦誠對望。
「你我二人……清白坦蕩?」扶蘇突然問道。
「我可曾誆騙過公子?」李恪反問。
扶蘇伸手把所有圖板摞成一堆,淡淡說道:「雖未說過謊話,騙的次數卻不算少。」
「識破的不叫騙,那叫心照不宣。」
「恪君說話,總是那麼有理。」
「一些瘋言瘋語,這世上怕也只有公子能聽得懂。」
「那你我豈不是成了知己?」扶蘇又一次露出熟悉的溫和笑意,那也意味著他不會再追究李恪腦子裡的設計,「不知恪君有何教我?」
李恪想了想,說:「脫粒的機關很簡單,您手上若是有鑄匠,便費心將鉅子驅動換成青銅,這機關便耐用了。至於說舂米的機關……依了我的意思,在田租的折變之法有所調整之前,萬不能廣布天下。」
「恪君所言,我記下了。」扶蘇誠懇回應。
棚外,小穗兒大喊出聲:「下雨了!下雨了!」
醞釀了近十天的冬雨終於從厚重的雲層當中落了下來,細細密密如牛毛漂浮,偶有被風吹進茅棚,便李恪感受到徹骨的冰涼。
他感慨道:「天爺總算還是顧惜我們這些凡人的,他壓制了陣陣冬雷,就連瓢潑大雨也成了細密的雨絲。」
「冬雨一下便算是真正入冬了,雁門郡才遭雹災,這一冬,想是會有許多人餓死凍死。」
「人生在世,我連自己都顧不周全,又怎麼顧及他人?」
扶蘇拍了拍面前木牘,認真說道:「如今連酬勞都收了,我必不會辜負恪君所託。」
李恪點頭致謝:「如此,有勞公子。」
……
下雨了,露天的飲宴只能草草收場。扶蘇起身告辭,李恪將他送到院門,兩人並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簡單拱手作別。
院門被小穗兒輕輕閉了起來,扶蘇冒著雨站在院外,直到院門徹底閉攏,仍是一動不動。
甲士首領從遠處靠上來,自扶蘇手裡接過木牘,小聲問道:「殿下,此為何物?」
「此物……是能叫大秦黔首少受勞苦的寶物。你要千萬捧好,若是其中筆跡化水,夷你三族都不會嫌多。」
甲士首領大驚失色,忙撕了甲衣內襯把木牘層層包裹起來,難以置信問道:「那小子年紀不大,竟能把此等奇物獻於殿下?」
「他小嗎?為何我偏覺得與恪君詳談甚歡,猶如前世便已是熟識?」
「前世?殿下前世是做甚的?」
「你若想知,自己讀史去!」扶蘇大笑,邁步而走。
甲士首領一臉苦意,追在扶蘇身後急趨:「殿下,我連大字都不識幾個,如何讀史?」
「那我今日便教你一條,《書.舜典》有記,帝曰:偰,汝作司徒。」
「這人便是殿下的前生?」
「我哪會有他這般賢能。」扶蘇嗤笑一聲,抬眼望向漫天陰雲,「你可知,他曾因治水有功受封於商,可是商之始祖!」